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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堡的陷阱|评《宁芙》2016年中译本

批评·家| 院外 2022-10-04

编者按|

无论是声名远播的瓦尔堡研究院还是整理至今的瓦尔堡思想遗绪,瓦尔堡留给后世的巨大能量库中,也潜藏着诸多陷阱。我们选择以翻译-批评的形式进入瓦尔堡那最不可译的间隙地带,是为瓦尔堡151周年诞辰纪念。本篇书评所谈及的《宁芙》一文现有两版通行中译,先有赵翔译文发表在2012年的《上海文化》,后有蓝江译本2016年勘印成册。特附赵译《宁芙》以资参照。点击最下角原文链接即可阅读。

如果阿甘本此篇有个副标题,也许会是他在全文拱心位置的用语:“历史主体的任务”。
精编|历史主体可以在原始冲力(激情)和共识符号(程式)的摆荡间隙中把自己再生产出来。

答留言一则

通过阅读-写作,我们希望能建构一种对话甚至论争的关系,不讳言主观,不必称客观,每一位写作者/译者为自己的写作负责。提倡论争,并在这个过程中培养自己的勇气,和自身残留的那种犬儒主义做斗争——毫不多愁善感。这是公益,也是大义,个人得失不用太过计较的。

你太悲观,生命没那么容易折杀的。

瓦尔堡的陷阱:评《宁芙》2016年中译本|2016

本文4500字以内

本来2012年发表在《上海文化》由赵翔翻译的《宁芙》比较清楚,更显出2016年掰德衙丛书里蓝江老师的译本难得的糊涂。


如果阿甘本此篇有个副标题,也许会是他在全文拱心位置的用语:“历史主体的任务”。关于这一点,除了参考他《潜能》中关于历史的部分,特别是他早先写就的《阿比·瓦尔堡与无名之学》以及有关姿态的论述,最好还能读一下阿比·瓦尔堡本人的写作(尤其是《波蒂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和<春>》《费拉拉的斯基法诺亚宫的意大利艺术和国际星相学》和《记忆女神图集导言》三篇)。《宁芙》的标题、主旨乃至文体都表明自己多少在为瓦尔堡的“激情程式”做当代注脚。全篇构作方式则带着瓦尔堡《记忆女神图集》的影子:往昔断片的重置。


其实泛读阿甘本的话《宁芙》一文本可以不读,因为阿老师海量的写作大体汇聚到相似的基本问题,此篇不太属于最精彩的那部分。不过非要精读和翻译它,你也会碰到在他任何一篇文章中都会碰到麻烦事——需要跟随这位古典学家做大量的典籍查阅。如果还要在翻译之前长篇大论,评述作序,就更需要展开那个他自愿让其写作与之相关的思想谱系。这个功课省不了。基本的敬。可译者省了。


评述阿甘本的《宁芙》需要专文详论。评价它的中文新译本略略几笔应该够了。完全不批也不太好,朋友引马克思的话很对:他们在批判的水平之下,却仍是批判的对象。不必太麻烦学术,稍举几例便可以说清为什么2016年版的《宁芙》中译本不值一读:


首先我们看第一章,阿甘本刚开始分析维奥拉作品的关键段落被翻译成这样:“正如瓦尔特·本雅明所说,如果艺术作品的再生产会满足一个心猿意马的观众,那么反过来,维欧拉的录影强迫观众去等待——去注意——一个非同寻常的长时间段……”(P4)。那意思好像1940年自杀的本雅明对1951出生的维奥拉的作品说过什么。不用参照原文我们都能猜出来,阿甘本的大意是:“若如本雅明所说,艺术品的再生产能够满足一位心不在焉的观众,那么维奥拉的录像则相反,它强迫观众去等待和关注一个异常漫长的时间段。”这类完全可避免的初级错误在一万六千字的译文中不下十处。不太确定是译者的英文,还是中文,还是理解力或者常识出的问题,可以确定起码要两个方面同时掉线才能完成这种迷之翻译。

 

再看一段更涉及学术问题的误译。阿甘本关于瓦尔堡的很关键的一段评论,被译成这样:“瓦堡所写的并不是‘Pathosform’(尽管他可以写成这样),而是‘Pathosformel’——即激情准则(pathos formula)——因此,其强调了想象性主题的原型方面和重复方面,艺术家为了表达出‘变动的生命’(bewegtesLeben),不得不紧握这一想象性主题。”(P16)好吧,这是要用翻译表演“整段垮掉”吗?但凡译者对汉语还有基本要求,应该不能容忍这种完全瘫痪的句子吧,他总得向这个领域的专家请教弄个究竟吧。艺术史领域对Pathosformel比较通行的译法是“情念程式”。就算不从范景中先生的旧译,决定从本文重新译出,也该试着尊重阿甘本对瓦尔堡思想的再阐释,把他最想强调的那层精微差别译出来:“瓦堡所写的并不是‘激情形式’(尽管他可以写成这样),而是‘激情程式’——意即激情的公式——据此强调出图像母题那刻板和重复的一面。艺术家为了表现‘运动的生命’(bewegtesLeben)又不得不紧握这种图像母题。” 译者在全书对最核心的词进行辨析的地方竟然心中没底了,不敢译出。他在此处偷偷小懒保留原文,以至于在别处造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大量误译和漏译。包括把应该翻译成“激情程式”的关键词pathosformel译成“激情形式”。很不幸,这一误译对于理解全文实乃致命伤。语言上不太合格,学理上不求甚解,遇上难点惶惶避之,迷之胆量。

 

这个例子还让人产生更坏的猜测:译者好像完全没有读懂原文。这才有术语上的张冠李戴,概念上的东拉西扯。读懂阿甘本上面那句评述瓦尔堡pathosformel的人,大概绝不会把它译成“激情形式”——人家阿甘本都明确赞赏瓦尔堡不满足于谈“形式”,而专注于“程式”了。“程式”过分刻板,让一般人避而远之。瓦尔堡恰恰逆转了这样的俗见,在他看来,正因为人之刻板才不敢进一步占用程式之刻板。刻板,对于刻板之人最是忌讳。恐怕也是出于这种对刻板的忌讳,译者在紧接着的下文中没有把帕里在荷马史诗中的著名发现翻译成“套语”(文学研究领域对此通行的译法),只是弱弱地译为“词组”,以便避开“套语”一词必然让人感觉到的刻板和程式化的一面。这是如今不少译文为我们展现的一番奇特景象:对原文的真正主旨,译者以其整个翻译过程疲惫地进行着无意识的抵抗。他无法让自己相信,阿甘本借助瓦尔堡的学说恰恰要强调“刻板图像的辩证能量”。不然他本可以更尊重Nachleben这个词的德语本义,把它译成“死后生命”,而不是“生命持存”(P27)——“生命持存”的译法怎么看都有点像要跟胡塞尔的持存(Retention)概念以及斯蒂格勒所谓“第三持存”拉拉扯扯。可是毕竟两回事:斯蒂格勒大体在讨论技术本身而不是记忆本身;阿甘本讨论的既不是记忆本身也不是图像本身;瓦尔堡关心的更不是“宁芙”本身。后二者觉得悲剧性的现代人非得“置于死地而后生”。可蓝江老师好像喜欢“本身”本身。所以在译者序里,那几个被思想家重新悬置在中介领域的关键概念,再次被对象化为它们“本身”,然后彼此短路在一起。

这个版本的尬译和尬序让人很为难:那么煞费苦心的文字,却暴露出译者几乎完全没有读懂阿甘本此篇在干什么和为什么干。他本可以找来瓦尔堡的文章亲自学习一下。显然他没有。阿甘本受瓦尔堡的极性理论启发的重要发现在于:当图像(景观)仿佛将现代社会带入他悲剧性的宿命时,生命的逆转能量有可能从何而来。瓦尔堡指着画中僵硬的宁芙说,瞧,不就藏在那最刻板的被掏空的地方吗?这一发现重点还在于,它不是一句事实判断,这个判断本身就是批评家的一个理论化时刻,或者说一个和瓦尔堡心目中“真正接近伟大的艺术家”并无二致的创制姿态的时刻。用这样的时刻来给板结的姿态/图像/知识/历史解毒。这个意义上的解毒,不是直接把板结的东西活化,反而是把它们更深度的冻结,将其掏空,以便再度发端。尼采针对历史和知识的热病,瓦尔堡针对图像的热病,走的是相似的解毒路线。阿甘本这篇文章的状态有点像在被居伊.德波“景观社会批判”强烈冲击之后,针对景观姿态的热病向瓦尔堡学习。阿甘本在另一篇专论瓦尔堡的文章中说的很清楚:图像本身有要么使人堕入不育的服从,要么把人引上通往拯救和知识之路的潜能。图像就是这么一个生死攸关的门阀:图像把我们抽干成“宁芙”那样的纸片人儿,生命的薄片,可它又是我们如今所能拥有的全部,逆转必定(只能)从这里开始。然而在译者序中,阿甘本的态度被直接简化成冲着“宁芙”灌注“对影像的爱恋”。小确幸太清新。

 

译者序最后勾勒了一幅似是而非的画面:静态图像和动态生命成了两极,技术的重心摆荡其间——就好像阿甘本是斯蒂格勒和古典秘仪的中间项,而宁芙是陈旧的主客体二分之后的和解项,讨论的基础还是静和动、死和生、影和人的二元区分。我有种错觉,仿佛这序是在冲着一篇臆想中的不知哪里来的文章发言,反正与阿甘本的《宁芙》不搭界。回到阿比·瓦尔堡,他的“激情程式”和他从波提切利的画中辨识出“宁芙”,对阿甘本最大的刺激根本上讲是这样一个烧脑的推进:瓦尔堡通过“原始冲动凝固后的姿态”和“僵死符号中存蓄的激情”之间的复杂张力——或者说,“虽生犹死”和“死后生命” 之间的复杂张力——破除了个体主观性与历史客观性的虚假对立,也破除了人和图像之间简化的对立。所以,简言之,阿甘本整篇文章不是在说,有个“记忆技术”自行在静态图像和动态生命之间摆荡,而是说,历史主体可以在原始冲力(激情)和共识符号(程式)的摆荡间隙中把自己再生产出来。蓝老师,读阿甘本真的不必麻烦斯老师的。

 

最后,琐碎且冗余的译者注释尤其不堪卒读,基本不超出度娘水准。就拿译文第一句来说,阿甘本开门见山一句陈述:“2003年的头几个月,比尔·维奥拉在洛杉矶保罗·盖蒂博物馆放映了一件的名为《激情》的录像作品”(P1),只这一句译者加了两个注释,除了对专业人都熟知的维奥拉加注之外,还对世界闻名的盖蒂博物馆加以长注,大力品评,称建筑师迈耶为“世界一流”,又对该博物馆建筑极尽赞誉,天真得好像不知道建筑批评也是一门学问。译者对知识的物恋很直白地渗透在每条注释的毛孔里,这与大量没有必要的乏味注释本身形成强烈反差,让人几乎相信这些乏味是被饶有兴味地生产出来的。相应地,译者对文中普及类知识点的热忱,与他对专业线索的无知无觉又形成一对强烈的反差。比如译文最后部分,惊现一个神句子:“正如在《黑衣人》的例子中——瓦堡在斯齐法诺亚宫的湿壁画中辨认出了星相学上的神秘的黄道分度……”(P80)。没错,《黑衣人》!那部科幻电影?也许,蓝老师觉得反正阿甘本谈的是影像,把瓦尔堡和那部电影扯在一起也很正常。于是他在没有表示出任何疑惑的情况下,对此句照例加上一条冗长的注释,从容地细说斯齐法诺亚宫的历史,甚至普及了什么是湿壁画——唯独不提阿甘本真正指向的瓦尔堡那篇名作《费拉拉的斯基法诺亚宫的意大利艺术和国际星相学》。读过此篇的人不难明白这句话要说的是“正如在那个‘黝黑肤色的男子’的例子里——瓦尔堡在斯基法诺亚宫湿壁画中辨认出由他占据着的神秘的占星黄道的头十度……”。在瓦尔堡那里,这个“黑人”形象作为白羊宫第一位旬神,被辨认为古典神明珀尔修斯的形象穿越时间、国度、民族的一个饱经风霜的变体。事实上对于瓦尔堡而言,它的性质类似波提切利画中的“宁芙”,也是西方文明“遗产”借以迁徙在断裂的异质文化之间并据此获得幸存的一个纯粹中介。现在,这个令瓦尔堡无比动容的珀尔修斯变体,变成了中译本中的“威尔·史密斯”。让我终于明白,度娘给不出的注释蓝江老师是没功夫写的,他在忙着把阿甘本和(更火的?)斯蒂格勒弄个串烧呐。

 

……诸如此类,罄竹难书,只好就此打住。本来这译本草草一翻就大感不妙,不欲理会,可受友人之托,嘱我细细读完如实相告,只好硬读下去。译序最后读,读完想起《红楼梦》里宝玉那句揶揄:“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揶揄归揶揄,别耽误时间,做正事要紧。

附|答留言一则



“院外”以问题意识与批评锋芒为基底,以推动思想与实践为旨归。通过阅读-写作,我们希望能建构一种对话甚至论争的关系,不讳言主观,不必称客观,每一位写作者/译者为自己的写作负责。


谢谢,你所提“对生命起源位置的模仿”可以连接到瓦尔堡文中本意,也就是他借“宁芙”指向的生命板结状态——一种固化的姿势。在其他地方他用美杜莎的故事打比方,指被石化的生命,只有等到珀尔修斯这类解放者,囚禁在石头中的牲人才能被释放出来,基本等于死去再活过来。所以如果没有更好的译法,“死后生命”至少保留了这一层逆转的意味。


另,这篇书评没有兴趣吹毛求疵,我们知道任何一本译著都难免会有误译。既然我们赞成本雅明的翻译观,把译文看作源自原文的“来世生命”,并且首先把翻译看作一种形式,我们就断不会拿原教旨主义标准来评判译者,请放心。我想我在文中表达的很清楚了:对《宁芙》中译本的全部批评主要针对的是译者的翻译观、治学态度和职业伦理,几个误译的例子只是作为这些问题的症状提出。这怕是恰恰让人觉得冒犯的地方:你有话好好说嘛,干嘛伤人呢?学界今天盛产这样的嗲叔和联萌:你不理他,他到处吆喝,你一碰他,他受伤啦!嗬,碰瓷吗?有的人开始担心折杀译者的“学术生命”了。你太悲观,生命没那么容易折杀的。也太乐观,就跟他的学术真有生命似的。这篇书评,之所以不想用“与译者就若干问题商榷”这样的笔调开始,也没打算把校译发现的大部分问题摆上台面,是因为你无法跟一个明摆着不当真的人较真。其实《宁芙》译者不是特例,一个典型而已,染上不少学者都染上的并被绝大多数人包容的却实则大有害处的陋习。典型人物的典型形象。所以,不建议这么放过。相反,我们打算有意冒犯这类学术工业的人格化,有意抵制流行在我们这个世代的学界陋习,提倡论争,并在这个过程中培养自己的勇气,和自身残留的那种犬儒主义做斗争——毫不多愁善感。这是公益,也是大义,个人得失不用太过计较的。

文|周诗岩
责编|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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